對聯(lián)的技法包括對仗、用典、修辭等多個層面，有的簡單、有的復雜，還有那種幾乎看不技法的“天然去雕飾”類型。對聯(lián)的好壞，固然不能簡單地通過技法的繁簡來判定，但是自然、高妙的技法無疑可以成為一副對聯(lián)的閃光之處。

我主張從古人作品中體會技法而不是模擬技法——現(xiàn)在有一種對聯(lián)速成方法，就是模仿古代對聯(lián)的技法，然后換一個題目、換一些文字進行創(chuàng)作，這種方法往往會行成套路，而且造成辭不達意的后果。但是，也不能說不要技法，我們應該熟悉、體會古人的對聯(lián)技法，這樣才能在需要的時候合理應用。

一般情況下，一副對聯(lián)的技法運用是“各自為戰(zhàn)”的，比如曾國藩寫給謝春池的挽聯(lián)：“春草系詩懷，有人痛哭謝康樂；秋風埋戰(zhàn)骨,無計招魂馬伏波�！鄙下�(lián)就是通過謝靈運“池塘生春草”切住逝者的姓名，下聯(lián)則是通過馬援裹尸的典故來寫逝者的武將身份。這個技法用得恰到好處，也將作者的情緒渲染得淋漓盡致，可以說非常成功。但是從復雜程度來講，沒有相互依存、襯托、糾纏之處，我們姑且稱其為“二維技法”。有些對聯(lián)的技法運用非常復雜，甚至上下聯(lián)之間環(huán)環(huán)相扣，我們可以稱其為立體的“三維技法”。當然，需要再次強調(diào)，簡單或復雜不是技法成功與否的標準，千萬不要刻意追求某種形式。

01

題署

題滄浪亭（薛時雨）

百花潭煙水同清，年來畫本重摹，香火因緣，合以少陵配長史；

萬里流風波太險，此處緇塵可濯，林泉自在，從知招隱勝游仙。

薛時雨的題署對聯(lián)，我最欣賞兩副，除了這副滄浪亭聯(lián)，另一副是題西湖崇文書院之聯(lián)：“講藝重名山，與諸君夏屋同棲，豈徒月夕風晨，掃榻湖濱開社會；抽帆離宦海，笑太守春婆一夢，贏得棕鞋桐帽，扶筇花外聽書聲。”書院聯(lián)溫文爾雅、醇厚蘊藉，堪稱薛時雨的代表作。但只從技法而言，滄浪亭之作更值得細細品讀。

上聯(lián)起句寫“百花潭”，是從題目“滄浪亭”引出的。杜甫在《狂夫》一詩中寫道：“萬里橋西一草堂，百花潭水即滄浪�！比f里橋西的草堂即是杜甫當時在成都所居的杜甫草堂，旁邊有百花潭水，亦名浣花溪。由于“滄浪”兩個字，薛時雨將蘇州的滄浪亭與成都的百花潭聯(lián)系到一起，這是常見的手法，而且也未必讓人信服——與滄浪有關的詩句很多，為何偏偏選擇百花潭呢？

這個問題的答案，薛時雨寫在了上聯(lián)的最后七個字，目的是將“少陵”和“長史”放在一起。少陵是杜甫，長史是蘇舜欽，一唐一宋兩大詩人。蘇舜欽是滄浪亭的舊主人，曾以四萬錢將其買入，歐陽修詩中“清風明月本無價，可惜祗賣四萬錢”說的便是此事。此處將舊主人蘇舜欽請出是理所應當?shù)模�那么為何還要帶上杜甫呢？僅僅因為他們兩人都是著名詩人，并且杜甫寫了“百花潭水即滄浪”嗎？

當然不會這么簡單。杜甫字子美，蘇舜欽同樣字子美，這個吻合度就比單獨的“滄浪”高得多了。這兩處的邏輯線是：滄浪亭的舊主人蘇舜欽字子美，唐代詩人杜甫也字子美，兩位子美都是著名詩人，杜甫又寫下了“百花潭水即滄浪”，這是非常巧合又非常貼切的事情。薛時雨理順這個邏輯只用了八個字，“畫本重摹，香火因緣”，前者是說地名的巧合，后者是說人物的巧合，一下子便跨越數(shù)百里空間、數(shù)百載時間，嚴絲合縫、巧妙自然。

下聯(lián)同樣是從“滄浪”二字入手。左思《懷古》有“振衣千仞崗，濯足萬里流”的詩句，這句的來源應該是上古的《漁父歌》：“滄浪之水清兮，可以濯我纓。滄浪之水濁兮，可以濯我足�！贝烁柚杏小皽胬恕倍�字，自然又扣到了滄浪亭的名字上。

當然，薛時雨引用這個典故自然不是玩文字游戲，而是為了更好地表達滄浪亭中清幽秀雅的景色。他寫“緇塵可濯”，是源于《漁父歌》中的“濯我纓”“濯我足”，后面的“林泉自在”則寫得更加具體而微。這里要表達的是：“萬里流”太過險惡，何必非要去“濯足濯纓”，在滄浪亭一角園林，同樣可以洗滌塵世的污垢。這個表達的落腳點同樣在最后七個字。在薛時雨看來，“濯足萬里流”的左思是“游仙”，而《漁父歌》的作者漁父自然是隱士，通過一系列的描述，表達了“招隱勝游仙”的想法。

這副對聯(lián)的技法非常高明，但真正令人稱道的，仍然是聯(lián)語的表達效果。表達至少有兩層境界，一是表意，一是達情。在表意層面，薛時雨在運用典故的過程中，巧妙地表達出滄浪亭的清幽風景和人文底蘊。而在達情層面，薛時雨寫得比較含蓄，但我們明顯可以感受到上聯(lián)對杜甫和蘇舜欽的欽慕，以及下聯(lián)中淡泊名利的歸隱之情。

02

慶賀

沈仲復觀察五十壽聯(lián)（俞樾）

以玉堂客作金山主人，旌節(jié)將移，且為第一泉小��；

歌鶴南飛和大江東去，茱萸未老，好補重九日清游。

慶賀之聯(lián)多有推崇敷衍之辭，名家亦不能免俗，所以此類對聯(lián)藝術價值往往不高。但是俞樾的賀聯(lián)非常有特點，文辭典雅之外，又非常注重切合人、時、事，甚至不能移用他處。這副送給沈仲復觀察的壽聯(lián)綜合運用了各種技法，非常精巧。

先來看對仗。起句的自對很特別，俞樾用“玉堂客”對“金山主人”，用“鶴南飛”對“大江東去”，上聯(lián)是前兩個字“玉堂”和“金山”相對，后一個字“客”和“主人”相對，下聯(lián)是第一個字“鶴”和“大江”相對，后兩個字“南飛”和“東去”相對。這種自對既讓讀者感到工整，又增加了節(jié)奏的變化，可謂藝高人膽大。此外，“第一泉”和“重九日”的對仗也很精巧，由于中間的數(shù)字，讓兩個看似無法對仗的詞語變成工對，這是俞樾的拿手好戲。

對仗只是這副對聯(lián)最基本的技法，而切題層面的技法更見高明。在解釋為何切題之前，要先了解這副對聯(lián)的背景信息，俞樾有一段小序寫道：“時方從常鎮(zhèn)道調(diào)蘇松太道，尚未隸新任也�！背ｆ�(zhèn)道、蘇松太道均是地名，沈仲復五十壽時，由常鎮(zhèn)道調(diào)動至蘇松太道做官，但還未出發(fā)上任。

上聯(lián)“玉堂客”是翰林學士的意思，沈仲復曾任翰林院編修，“金山主人”則是因為金山在鎮(zhèn)江，鎮(zhèn)江又是常鎮(zhèn)道的駐地，兩個富麗堂皇的名次把沈仲復的身份、官職交代得清清楚楚。結句的“第一泉”指鎮(zhèn)江中泠泉，有“天下第一泉”的美譽，還是扣合沈仲復常鎮(zhèn)道的官職。之所以會在常鎮(zhèn)道的“第一泉小住”，原因就是序中所言“尚未隸新任”，因此聯(lián)中“旌節(jié)將移”也能落到實處，“將”字尤其精準。切人切地在賀聯(lián)中常見，但是連是否履職都能照顧周全，實屬難得。

下聯(lián)的“鶴南飛”是詞牌名，李委曾在蘇軾生日時吹奏此曲祝壽，“大江東去”是蘇軾的名篇。這里的“和”是唱和之意，俞樾自比李委，將沈仲復比作蘇軾，這是非常得體的手法。這里的典故運用既要照顧文辭對仗，又要照顧人物身份，還要照顧一致性——如果不是完整地使用李委和蘇軾的典故，雖然讀者也能理解，但效果就差了很多。

后一分句的“茱萸”是植物名，因為重陽有佩戴茱萸的習俗，所以古人多以茱萸作為重陽節(jié)的標志，比如王維的“遍插茱萸少一人”、杜甫的“醉把茱萸子細看”，都是寫重陽的詩句。此聯(lián)的最后兩分句正是借茱萸和重陽扣合沈仲復的生日，從聯(lián)意來看應該是重陽節(jié)之后的一兩日。雖然過了重陽節(jié)，但是風景不殊，“未老”和“補”字用得非常精準。

沈仲復的生日究竟是哪天呢？先來看俞樾寫給沈仲復的另一副賀壽聯(lián)：“為第一泉小駐行旌，英蕩將臨黃歇浦；先重九日特開公宴，茱萸預佐紫霞觴�！贝寺�(lián)與上面的對聯(lián)使用了相似的手法，但是明顯更簡單直接一些。從下聯(lián)來看，沈仲復的生日在重陽節(jié)之前，俞樾記載為“觀察生于九月四日”。

為何兩副對聯(lián)會產(chǎn)生矛盾呢？這是俞樾記憶錯誤的原因，他在“玉堂客”一聯(lián)的序言中補充道：“觀察實生于九月十日，前聯(lián)小誤，復撰是聯(lián)�！币簿褪钦f，一副對聯(lián)切九月四日，一副對聯(lián)切九月十日，這種多方照顧周全的手法真是讓人嘆為觀止。當然，此聯(lián)不能只著眼于對仗的技巧和身份的切合，那樣只會墮入文字游戲，更重要的是俞樾行聯(lián)的節(jié)奏和文辭，這種從容不迫、揮灑自如的風格，讓一副應酬作品變得高雅起來。

03

悼挽

挽塔齊布（黃道讓）

溯七百余里潭州，八日捷，五日更捷，何物井蛙自大，妄說飛來，奇哉今古雙忠武；

數(shù)三十九歲名將，岳家哀，盧家尤哀，惟公戎馬善終，允膺恩遇，愧殺宋明兩思陵。

塔齊布是曾國藩的部將，黃道讓在挽聯(lián)中將其比作岳飛，從身份上來講是有些過分的，因此就需要找到讓人無法辯駁的理由。黃道讓找到的第一個理由是潭州地區(qū)的大捷。潭州是以長沙為中心的廣大區(qū)域，岳飛曾在襄陽附近大破楊么，“果八日而捷”。塔齊布在潭州也有類似的大捷，僅五日便大破太平軍，收復湘潭。塔齊布的大捷比岳飛更快幾日，從這一點來講，將兩人并舉是有合理性的。但是如果僅止于此，仍然顯得單薄，于是黃道讓找來一個更扎實的理由：岳飛謚號忠武，塔齊布同樣謚號忠武。至于兩者并提的原因，則是一個“奇”字，前面所述的潭州大捷完美地詮釋了這個“奇”字。

可能是因為塔齊布和岳飛的身份地位差距實在太大，雖然黃道讓在上聯(lián)找到了兩個共同點，但他仍然不放心，在下聯(lián)拋出了第三個共同點：塔齊布和岳飛都是死于三十九歲。不過，黃道讓沒有局限在兩人的比校，而是以“三十九歲”為中心，展開了發(fā)散性聯(lián)想。死于三十九歲的名將除了塔齊布和岳飛，黃道讓又找到了明代的盧象升。

岳飛死于“莫須有”的冤獄，盧象升因得不到援軍而戰(zhàn)死沙場，可以說宋高宗和明崇禎帝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。相較而言，塔齊布之死與皇帝關系不大，死后還得到追封的恩遇，這是他勝過岳、盧二將之處。下聯(lián)一方面是找到抬高塔齊布的依據(jù)，另一方面還順便稱頌了皇帝的賢能——所有問題都到了最后一句，這副對聯(lián)運用了如此多的復雜技法，到底應該怎樣收束？這時，黃道讓拋出了他找到的又一個巧合之處：宋高宗的陵寢叫思陵，明崇禎帝的陵寢也叫思陵。用一個“思陵”代表宋明兩個皇帝，和上聯(lián)的“忠武”形成對仗，將無數(shù)散落的明珠串系在一起。

對比曾國藩寫給塔齊布的挽聯(lián)：“大勇卻慈祥，論古略同曹武惠；至誠相許與，有章曾薦郭汾陽�！秉S道讓的挽聯(lián)技法明顯復雜得多，但也不能因此便說黃道讓之作更高明一些。而此聯(lián)之佳處，除了上述的技法層面，同樣也有氣息、情感、體格等多方面的原因。當然，僅以技法而論，此聯(lián)的確有其獨到之處：上述薛時雨、俞樾二聯(lián)的技法雖然復雜，但上下聯(lián)之間各言一事，僅僅有些意蘊上的關聯(lián)；黃道讓之作則是從上聯(lián)的余緒中繼續(xù)鋪衍，形成了一種“剪不斷、理還亂”的糾纏之態(tài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