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這半生,有一個人,對他的尊崇和膜拜,深入骨髓,且永無轉(zhuǎn)移。這個人,就是——父親。
父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鄉(xiāng)村秀才。幼時患腿疾,因無錢醫(yī)治,終致腿瘸。亦因家貧,小學畢業(yè)即輟學在家。祖父祖母念及獨子身體孱弱,恐無法立身,遂求親拜友,送父親到離家不遠處一郎中那里學醫(yī)。于是,十二三歲起,年少的父親,開始了他的學醫(yī)生涯,也開始了他的自學生涯。學醫(yī)之余,學書法,學撰對聯(lián),學寫詩填詞,學繪畫,學拉二胡。甚至,學織毛衣……每一樣,父親都學得一絲不茍,且,自成一體。
尤愛父親的對聯(lián)。
我是家里的長女。上小學前,那時的農(nóng)村還是大集體時代。母親是家里惟一的硬勞力,在生產(chǎn)隊里掙工分。且因母親勤勞能干,被推舉為婦女隊長。性格要強的母親,插秧,收割,挑擔,打場……事事必搶在鄉(xiāng)親前面。家里的活兒,照顧弟弟,就落在祖母身上。彼時,父親在大隊藥鋪上班。走村串巷,上門問診,是他工作的常態(tài)。于是,五六歲的我,便得以跟著父親到處跑。那時,最愛做的事,就是,細觀我所經(jīng)過的每一戶農(nóng)家大門,我要看,有多少鄉(xiāng)親門框上,貼著我熟悉的百看不厭的父親的字跡。
當然啰,很多很多。年幼的我,即便手腳并用,無論如何,數(shù)也數(shù)不過來。
一到臘月,我家老屋那門庭若市的場景,即使是三四十年后的今天,依然歷歷在目。
幽暗的堂屋里,四壁煙熏火燎。大門左側(cè)靠墻,是一方火籠。一桿黑咕隆冬的長長的吊鉤,從同樣黑咕隆冬的房梁垂下,吊鉤上,終日懸著一把看不到本色的水壺,或是吊鍋;鸹\里的柴火,也是終日現(xiàn)出溫暖的光焰。右側(cè),依墻而立的,是一張四四方方古拙笨重的方桌。這張方桌,既是我們的飯桌,也是父親的書桌。臘月天,父親的書桌便格外受重用。
或早或晚,或大白天。或晴,或雨,或雪。左鄰右舍,四面八方,我認識的,或是不認識的鄉(xiāng)親,臘月里,紛紛登門了。無一例外地,他們的脅下,或是手里,總會挾著一卷或厚或薄的耀眼的紅紙。彼時,我心花怒放,我屏息凝神,我靜靜地佇立于父親身側(cè),聽他殷殷切切細致和善地,和鄉(xiāng)鄰交談。家住何方啦,家有幾口人啦,家里收成如何啦,有什么愿望啦……雜雜碎碎,無話不談。和鄉(xiāng)親閑聊一番,父親默想片刻。接著,起身,開始在他的書桌我家的飯桌上裁紙、硯墨、揮毫。我像個影子似的不離父親左右。一邊興致勃勃地觀賞,一邊兼任父親的小書僮角色。替父親牽紙。待父親寫好一聯(lián),再和他一起,雙手各執(zhí)一端,輕輕放在堂屋靠內(nèi)墻的地面上,晾干。鄉(xiāng)鄰的對聯(lián),或一副兩副,或三副五副。父親就是如此這般,在與鄉(xiāng)鄰歡快的談笑聲中,在輕松適意的氛圍里,用心寫就。《楹聯(lián)大全》之類的對聯(lián)書,父親是從不會照抄照搬的。所有對聯(lián),全部原創(chuàng)。對聯(lián)寫好,父親又和鄉(xiāng)鄰圍坐在火籠邊,和鄉(xiāng)鄰一邊烤火一邊喝茶。待地上對聯(lián)全部干透,父親才將它們收起來,小心翼翼用舊報紙包好,再熱情有加地送鄉(xiāng)鄰出門。
記憶中,有幾副對聯(lián),銘心,刻骨。
十歲,我讀小學四年級,小我四歲的弟弟讀一年級。那時,大集體已解體,農(nóng)村施行生產(chǎn)責任承包制。父親在縣衛(wèi)校學習,祖母年事已高,我和弟弟年幼。性子急躁且剛強的母親,因著分田到戶的十幾畝責任田無人打理,見別人家日子過得紅紅火火,獨我家,家業(yè)冷清,遂急得病倒。
那是一段風雨如晦的日子。母親的病總不見好,臉色蒼白,形銷骨立,且時不時胡言亂語。我和弟弟,嚇得不敢靠近母親。父親是醫(yī)生,可是,卻醫(yī)不了母親的病。父親帶母親到縣城醫(yī)院看過,也找巫醫(yī)看過,但,似乎,起色不大。祖母日日夜夜守著母親,還要照顧我和弟弟。那些時日,祖母臉上的皺紋愈發(fā)溝壑縱橫,祖母頭上的白發(fā)格外亮得刺目。好在,天無絕人之路。大半年后,母親的病竟慢慢好起來。
過年了。父親寫了一副對聯(lián),一副長長的,有別于往昔過年貼的任何一副對聯(lián)。那時,識字不多,且都是繁體字,我全然不知堂屋大門兩側(cè)那副寬寬的對聯(lián)是什么。父親用他一慣的斯文儒雅的語調(diào)給我和弟弟講解,他說的話太多太多,我記不太清了。唯記得父親說過,我們家以后會過上好日子。我和弟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。那副對聯(lián),當時,我就記在心里。后來,上了高中,是在高中課本上得知,那原是蘇軾寫的一首詩:荷盡已無擎雨蓋,菊殘猶有傲霜枝。一年好景君須記,最是橙黃桔綠時。父親將“君”改成了“吾”。也是在多年后,我,才真正明白當年父親寫這副對聯(lián)時的心境。
我讀初中時,百年老屋搖搖欲頹,造新房迫在眉睫。造新房子的那段歲月,為籌措資金,為批地基,為準備磚石木材等事物,父親經(jīng)歷的辛勤辛酸坎坷又是重重復重重。新房子建在一處山?jīng)_里,主體工程完工之后,還得建火籠廚房豬欄廁所等雜屋。為節(jié)約錢,這幾間雜屋墻體用的是土夯打墻。
屋漏偏逢連陰雨。土夯打墻時,適逢陰雨天,隔三岔五下雨,這幾間土墻雜屋建了三次,倒了兩次。那年春節(jié),我家廚房門上的對聯(lián)是:碰天氣,遇土質(zhì),一倒二倒;得匠工,逢良辰,復興再興。
二十多年前,弟弟結(jié)婚。當時,我還在埡鎮(zhèn)工作。弟妹娘家是舊縣鎮(zhèn),我們家住花林。父親欣然提筆寫道:青松翠竹紅梅,歲寒三友;埡鎮(zhèn)舊縣花林,融合一家。
最最難忘的,是我參加工作那年,父親贈給我的一副對聯(lián),題寫在一本嶄新的《漢代漢語詞典》的扉頁上——這是父親送給我的禮物。扉頁正中,自上而下,自左而右,“笑談天地今古,苦究字詞句篇”十個端莊典雅的隸體字,一如父親的笑容,溫暖,儒雅。右上方,矩形的紅框內(nèi),是“教學相長”四個紅色的小篆,同樣古樸雍容。一如父親那顆拳拳的愛女心。
至今,這本書頁破損紙張發(fā)黃的《現(xiàn)代漢語詞典》,還靜靜躺在我的辦公桌里。當我想念父親的時候,當我對教學心生倦怠的時候,我就會輕輕拿出這本詞典,小心翻開扉頁,看一看父親送給我的對聯(lián),撫一撫這溫暖親切的隸體字,心緒,自會寧靜許多,淡定許多。
父親的對聯(lián),終會溫暖且伴隨我一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