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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 | 一九七八年的對聯(lián)

2018-12-20 22:57:15曲圣文海雜拌 0條評論

1978年春節(jié),我們家破天荒地在家門上貼了一副對聯(lián):迎春風遍地吹花蕾欲放,及時雨普天降枯木逢春。對聯(lián)是我和父親合作的產(chǎn)品:對聯(lián)是由我編撰,父親書寫。而對聯(lián)的內容也是描述我們父子當時的境況:已到壯年的父親剛剛摘掉戴了二十年的右派分子帽子;我參加高考分數(shù)過線,已經(jīng)參加過體檢,正等待錄取。在同一年,發(fā)生了決定一對父子一生命運的重大事件,這樣的情景,今生只能有這樣一次。這已足夠奢侈,足夠珍貴。

紅色的春聯(lián),貼在我們家荒蕪多年的門上,在那個冬天非常打眼。對聯(lián)貼出之后,我們家院門口就時常有人駐足,他們似乎也感受到了對聯(lián)的不同尋常。他們是鄉(xiāng)下的知識分子,他們能品味出對聯(lián)的與眾不同。長秀,是我的本家爺爺,是生產(chǎn)隊的果樹技術員,他懷抱果樹剪站在那里,但審視的不是果樹。林清來,是我們村另一個生產(chǎn)隊的車夫,但他一肚子墨水,他直接把牛車停在那里,拄著鞭桿冥思。我們生產(chǎn)隊的知青干脆跑回青年點,拿來紙筆,一字一字抄寫——這著實讓我受寵若驚。我們本屬于同齡人,而且他們剛從城里來到鄉(xiāng)下,見識、水平應高于我。但他們就這么給我面子,給我們父子面子。

總之,我們家門口成為一個“景點”。這情景,在此后的若干年里,都會被我的一個叔叔反復提及。論起來,我父親的爺爺和這個叔叔的爺爺才是親兄弟,由于我的爺爺和父親都是單傳,這樣我們的關系更近一些。他叫昭瑛。他很以此為自豪。但可惜的是,我在寫作此文時,他已去世多年。

對聯(lián)雖然為人矚目,但并不工穩(wěn)。比如“花蕾欲放”與“枯木逢春”這兩個中心詞組并不對仗,但形象鮮明,喻意昭彰。站在我家街門口的看客,應是被這兩個詞組所吸引。其實,在文革中斷斷續(xù)續(xù)讀完九年級的我,詞匯貧乏,知識有限。不過是剛剛聽說過一個復映電影的名字而已,這部文革前完成的故事片叫《枯木逢春》,而迄今我也未曾看過。用這個詞組來描述即將進入人生晚年的父親應算貼切,更要緊的是預示他將要迎來自己人生的春天?吹剿呀(jīng)成年的兒子這樣的“文采”,他內心的波瀾可以想象,盡管他不善于表達。因為即使是現(xiàn)在,如果哪天提起此事,年近九旬的父親還會興致盎然,激動不已。

很遺憾的是,這一年我沒有被錄取。雖然在高校三月份陸續(xù)開學以后,又有招收走讀生的政策,我又一次進入備選,但仍然沒有被錄取。這對我打擊很大,卻也是一個激勵,我感受到,社會已經(jīng)對我們打開大門:只要你有本領。正所謂:機會是留給那些有準備的人。而高考的成績業(yè)已證明,我具備這個“本領”,或者我就是那個“有準備”的人。

其實,我“準備”的并不充分。

1969年我們家下鄉(xiāng)的時候,我讀小學五年級。之后因為學制的改革,又讀了一年五年級。接下來是六年級、七年級,在開始讀七年級不久,我們家要遷回老家,因為等待搬家,辦了轉學手續(xù)后,我在家里待了一個月。七年級畢業(yè)時,又要考試入學。全公社10個大隊,有10所學校的畢業(yè)生,而當時公社的中學只招收兩個班級。這意味著,一大批七年級畢業(yè)生無法進入八年級學習。本來,考試對我來說是個好事,這正是我的優(yōu)勢,但我卻沒有“考”上。無奈,我只好到生產(chǎn)隊干活。這是1973年的1月。

由于身體無法承受強體力勞動,還要承受他人的白眼和歧視,更重要的是渴望讀書的火苗始終沒有熄滅。我想重新走進校門,完成可憐的中學學業(yè)。但是,作為我們這樣的家庭,要實現(xiàn)這個愿望,面臨著重重阻力。

這時,我的母親出場了。她承受著巨大壓力,通過昭瑛大叔疏通生產(chǎn)隊和大隊的關系,又找人與公社中學取得他們同意。經(jīng)過一番周折,我終于在中斷學業(yè)一年半以后,重新回到校園,和我下一屆同學一起開始讀八年級和九年級。而這時,他們已經(jīng)開學很多天了。兩年的時間,除了政治性很強的語文勉強學完,其他學科無一完整讀完。而生產(chǎn)隊的農(nóng)活幾乎都完整參與:春天間苗,夏天除草,秋天收割,冬天修水利。這樣,1976年夏天,我“高中”畢業(yè),又開始了新的一輪農(nóng)活。但這時,我身體已略顯強壯,心志也有所成熟。應對農(nóng)活和各種嘲諷歧視的能力都有所提高。這一年,粉碎四人幫。

1977年秋天,我被父母安排回城找父親單位打聽落實政策消息,但沒有。可是,卻無意中從一個遠房親戚那里得到一個消息:要恢復高考了!而且,他已經(jīng)在家復習備考了。果然,回到家不久,消息被證實,舉國轟動。

喜歡文學的我,在回城打聽消息的時候,去了一趟新華書店,并買了兩本詩集:李瑛的《進軍集》、李學鰲的《列車行》。難道“詩和遠方”是從此開啟的嗎?直到今天我寫作此文時,才突然意識到,這兩本詩集原來有如此美好的喻意!其實,當初不過是在中學的圖書室里讀到過兩位詩人的另外兩本詩集而已。一本是李瑛的《棗林村集》,一本是工人詩人李學鰲的《放歌長城嶺》。他們給我貧瘠的精神生活以滋養(yǎng),為我的新詩閱讀奠基。我在買到的詩集扉頁寫下購買時間:1977年10月。

查閱得知,國家公布恢復高考的消息是在1977年10月21日。殊為難得的是,作為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”(文革時期特定稱謂,泛指地富反壞右、走資派等等各種家庭問題的子女)也可以報考。我的興奮和喜悅無以言表,我,終于有機會可以接受“黨和國家的挑選”。而在此前的十多年里,舉凡入黨、參軍、推薦上大學,乃至入團,這樣的榮耀,都沒有我的份!這一回,機會終于擺在了面前!不由你不心旌搖曳,豪情萬丈。

但備考仍然是個大問題:沒有可供復習的各種教材和輔助讀物。在當年那種困難境地中,大多數(shù)家庭孩子讀過的書,要么賣了廢紙,要么糊了土墻。要感謝我的母親,為我保留了我鐘愛的語文。又從舅舅家找到幾本文革前的語文和歷史書。歸結起來,我的復習資料計為六種版本的11本語文,三種版本的5本歷史。數(shù)理化教材付諸闕如。我只有報考文科一途。報考文科也要考數(shù)學,想來當年我的數(shù)學應該是借用弟弟和妹妹正在讀的教材,偶或有從他處借來。而今都已蕩然無存。只有語文和歷史還完好如初,可以復原當年情景。



好在當年以“等待為國家挑選”的名義,公社組織了中學老師為考生輔導,而且是義務輔導,而且提供油印復習資料。我保留下來的是政治和語文,四十年過去,油印資料字跡已漫漶不清,但色彩如初。這些紙張有各種彩色,在文革中最常見的是用這些紙印各種傳單。

1977年的高考是在12月份舉行,天寒地凍,內心火熱。沒有陪考,沒有儀式,也沒有準備充分的我們走上了將要改變命運的高考考場。第一科是政治,前半個小時,我的手由于緊張和激動一直在輕微抖動。中午就在公社所在地的供銷社買點什么充饑,下午接著考。當年高考大學和中專是一張卷,而在報考時也同時可以選擇大學和中專學校。對大學和中專毫無所知的我報考志愿如次:第一志愿,遼寧大學中文系;第二志愿,吉林大學歷史系;第三志愿,北京大學圖書館學系。最后是服從分配。這簡直是個笑話!我如此“志向”,并沒有出現(xiàn)在當時和此后流行的高考的段子中,可見,如此淺薄和無知在當年根本不值一提!

頗可一提的是我的高考分數(shù):240分。這是要為成為“走讀生”而做準備的父親,去到城里之后,特意去了市招生辦查到的?偡譃400分(一九七七年高考歷史地理一張卷,滿分100分)的考試,我得了240分,平均分及格。今天看來,這未免過于小兒科。但在當時,我們大隊的廣播站播音員以180多分的成績進了一所不錯的中專,這個分數(shù)足以讓我自豪的。我的沒有被錄取,是“政審”的原因。即便在今天我也無意痛陳此事,畢竟一切都剛剛恢復,要回歸正常,尚待時日。第一次的慎重還是十分有必要。



有了這一次經(jīng)歷,1978年的高考,算是有了“經(jīng)驗”。起碼報考志愿更為切實,更為靠譜:第一志愿,遼寧大學中文系;第二志愿,遼寧師范學院(遼寧師范大學前身)中文系;第三志愿,遼寧財經(jīng)學院(東北財經(jīng)大學前身),其下是沈陽農(nóng)學院和東北林學院。這時,本科和中專招生已經(jīng)分開進行。相應的,備考時間也較為充分,但這時,一支有生力量進入高考大軍:應屆高中畢業(yè)生。競爭壓力陡增。但幸運的是,這一次,機會被我抓住。或者說,時代沒有放過我,把機會給了我。



“花蕾”終于綻放,讓這個秋天輝煌無比。十月,我背上行囊,走進大學。報到的日子作為“歷史上的今天”也為我終生銘記,普通的數(shù)字對于一個個體生命而言具有了重大意義,我用它來定義某些重要的密碼。




送行時家里沒有肉包餃子,母親只好殺了一只雞,以踐行“送客餃子”這一重大命題。那是我今生唯一吃過的雞肉餡的餃子,說實話,味道一般。很少吃肉的外甥,指著雞架反復說著“雞”“雞”,那時他一歲零九個月。老人說,剛會說話的小孩子說話靈,于是在高考之后等待消息的日子,不斷問他:“大舅能不能考上大學?”因為他還不能完整說出一句話較為復雜的話,只好一個字一個字地問,他就一個字一個字地答,態(tài)度認真。當他清晰地說出“能”的時候,我內心一片狂濤巨浪。他的話果然應驗,難道真的是上帝借童稚之口為我開示嗎?




當時長興島與外界的交通還需通過娘娘宮那里擺渡,于是我的同學長健推著自行車,步行十余里路,把我送到那里。過了渡口,踏上彼岸,揮手告別同學、告別海島、告別昨天……

命運就此改變。

該說說我的父親了。父親是1958年補劃的右派,當然和1957年的右派沒有身份的差別,都是正宗右派。之所以是“補劃”,因為本單位或本地區(qū)沒有達到一定比例要求,按上級要求就選中了我的父親。就此,展開了長達二十年的改造,并累及全家。一九七八年春節(jié)之前的臘月二十四,父親摘帽,宣布這一消息的是大隊廣播站。有線廣播連接千家萬戶,大隊門前的大喇叭的傳播半徑也不小。但不巧的是,這一天,我們生產(chǎn)隊的飼養(yǎng)棚失火,大家忙于救火的忙亂之際,大隊廣播準時開始播音。這樣,決定父親終生命運的重要時刻,被一場始料未及的意外給打上了馬賽克。父親的高興被打了折扣,這似乎也是父親一生命運的寫照。以戴右派分子帽子始,以摘掉這頂帽子終,二十載大好年華付之東流。這時,我被等待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希望激發(fā)出一顆文藝青年的心,又被父親摘帽這件事催發(fā),詩性大發(fā),竟就弄出平生第一副對聯(lián),為我、為父親、為我們這個家庭找到一個情感出口,為不平凡的一九七八年留下一個小小標記。



在這一年年底,父親也恢復了工作,歷經(jīng)千辛萬苦,他也終于回到這座城市。1979年5月,我們家也跟父親回城。但是因為姐姐已經(jīng)結婚,就留在了那里,成為母親一生的牽掛,也成為父親留給這個家庭一道醒目的疤痕。父母帶著還在讀書的弟弟妹妹回到這個城市,恰我所就讀的大學也在這個城市,我們全家又在這里會合。轉眼四十年過去,父母都已是耄耋之年,我們兄弟姐妹也都進入老年。當我們回憶往事的時候,也因為一副小小對聯(lián)而有所依憑。

一九七八年委實不比尋常,用金圣嘆批評水滸傳的話來說,這一年是個“大段落”。我家春節(jié)時貼出的對聯(lián)中的兩個隱喻,到年底都已成為現(xiàn)實。文字,在此時顯示出它的力量和價值。從事文字工作凡三十年,那二十個字的對聯(lián),也成為我最重要的作品。那是我情感積壓多年后的強烈吶喊,是我對這個時代的最深摯的呼應。


      本文曾發(fā)表于《海燕》雜志2018年10月(第十期)


曲圣文簡介


1957年1月生于大連。1969年3月到1978年10月隨父母下鄉(xiāng)。1978年10月,考入遼寧師范學院中文系。1982年畢業(yè)后任初中語文教師。1990年4月,到大連海燕文學月刊社任編輯。2005年,任編審。2011年至2017年1月,任《海燕》文學月刊副主編。大連市作家協(xié)會理事,中國散文學會會員,中國閱讀學研究會會員。1984年開始發(fā)表文學作品,以散文隨筆為主,兼及評論及報告文學。有作品獲大連市文藝創(chuàng)作優(yōu)秀報告文學獎及優(yōu)秀文藝評論獎。曾獲遼寧省期刊編輯知識競賽一等獎,獲遼寧省期刊編輯優(yōu)秀論文一等獎。散文《最美的音樂》獲中國散文學會頒發(fā)的“中國當代散文獎”。2015年,中國散文學會成立30周年之際,獲“散文編輯獎”。作品入選“紀念大連解放60周年”《大連優(yōu)秀文學藝術作品選》“散文卷”及“文藝評論卷”(2005年),作品入選《2012-2017大連市優(yōu)秀文學作品集》“散文卷”和“文藝評論卷”。2017年1月退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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