壹
不知道各位有沒有經(jīng)常遇到這種現(xiàn)象,發(fā)出一些詩詞對聯(lián),無論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,總有人出來一句“看不懂”。文學(xué)作品,看得懂或看不懂其實都正常,但很多人隨即將白居易請出來,說白居易的詩之所以好,是因為不識字的老太太都能看懂。
說到這個份上,我就實在忍不住要吐槽一下了。關(guān)于白居易給老太太讀詩的故事見于宋代孔平仲的《孔氏談苑》:
白樂天每作詩,令一老嫗解之,問曰“解否”,嫗曰解則錄之,不解則又改之。故唐末之詩近于鄙俚。
后來《冷齋夜話》和《墨客揮犀》等書也記載了這段故事,文字大同小異。且不論這段故事是真是假,但大多數(shù)拿他舉例的只看到了前半段“白居易給老太太讀詩”,卻沒看到后半段對白居易的批評甚至不屑。蘇軾說“元輕白俗”,這里也說“近于鄙俚”,這些都是說白居易的詩過于淺白,可不是什么好詞。
如果覺得這個說法還不夠明確,宋代胡仔的《苕溪漁隱叢話》更是全文引用這個故事,并作出如下評價:
樂天詩雖涉淺近,不至盡如冷齋所云。余舊嘗于一小說中曾見此說,心不然之,惠洪乃取而載之詩話,是豈不思詩至于老嫗解,烏得成詩也哉!
這里就干脆直截了當(dāng)?shù)卣f:老太太都能看懂的根本就不叫詩,你們黑白居易不能太過分了!如果白居易地下有靈,知道有人拿這段故事作為吹捧他的標(biāo)準(zhǔn),恐怕要掀開棺材板大鬧一場了。
貳
白居易的詩真的老太太都能看懂嗎?有些人會拿那首《賦得古原草送別》舉例:
離離原上草,一歲一枯榮。
野火燒不盡,春風(fēng)吹又生。
你看,每個字都那么淺顯,連一年級的小朋友都能看懂?上В@幾句只是這首詩的上半身,它的下半截是這樣的:
遠芳侵古道,晴翠接荒城。
又送王孫去,萋萋滿別情。
這幾句恐怕就沒那么容易看懂了吧。況且我們只看上半身,“離離”是什么意思?“離離”出自《詩經(jīng)》“其桐其椅,其實離離”,也未必就真的“老嫗?zāi)芙狻薄?/p>
其實,白居易的詩也不是都很容易理解,比如他有一組《和春深》,一共二十首,我隨便舉其中的兩首:
何處春深好,春深執(zhí)政家。
鳳池添硯水,雞樹落衣花。
詔借當(dāng)衢宅,恩容上殿車。
延英開對久,門與日西斜。
何處春深好,春深學(xué)士家。
鳳書裁五色,馬鬣剪三花。
蠟炬開明火,銀臺賜物車。
相逢不敢揖,彼此帽低斜。
先不討論詩好或不好,只從讀者理解的角度,莫說“老嫗?zāi)芙狻,就是飽讀詩詞之人,理解起來也要費幾番功夫吧。所以,以后真要討論詩詞對聯(lián)看得懂看不懂的問題,也千萬不要把白居易搬出來了。
叁
文學(xué)作品的好壞,我覺得斷不可簡單地通過“看得懂”或“看不懂”來判斷。老干體人人看得懂,好嗎?李商隱《無題》諸作,深奧隱晦,不好嗎?司空圖作《二十四詩品》,“自然”接近于“看得懂”,“高古”接近于“看不懂”,他分別是這樣闡述的:
自然
俯拾即是,不取諸鄰。
俱道適往,著手成春。
如逢花開,如瞻歲新。
真與不奪,強得易貧。
幽人空山,過雨采蘋。
薄言情悟,悠悠天均。
高古
畸人乘真,手把芙蓉。
泛彼浩劫,窅然空蹤。
月出東斗,好風(fēng)相從。
太華夜碧,人聞清鐘。
虛佇神素,脫然畦封。
黃唐在獨,落落玄宗。
其實這些都是創(chuàng)作的風(fēng)格而已,風(fēng)格并沒有明確的好與不好,只是作者的創(chuàng)作水平有高低之分。同樣,讀者的欣賞水平也有高低之分,如果最基本的詞匯、典故、文言用法都難以掌握,無論看得懂或看不懂,對作品的評價都是沒有意義的。
肆
還有一種常見的說法是,只要用典就是晦澀,就是掉書袋,就是看不懂,這種說法也過于絕對。用典可以讓文字的氣格更加高古,這是語言感覺層面的暫且不說;另一個目的則是在有限的文字中,凝練、合理地表達相關(guān)內(nèi)容。有時絮絮叨叨說不清楚的意思,通過一兩個典故的使用便一目了然,因此非但不應(yīng)該反對用典,用典還是詩人的“必修課”。
典故使用有合理不合理、偏僻不偏僻之分。前者沒必要討論,不合理肯定是不好的,也有人為了用典而用典,這當(dāng)然也是不妥的。后者倒是應(yīng)該分析一番:所謂偏僻不偏僻的區(qū)分,應(yīng)該是默認(rèn)讀者具備一定的文化素養(yǎng),不然耳熟能詳?shù)牡涔士赡芤渤闪似У;而對于典故的處理方式上,古人云“用史不如用子,用子不如用?jīng)”,這雖然在當(dāng)代已經(jīng)體現(xiàn)得不算明顯,但至少表明“經(jīng)”中之典對古人算熟典而不算僻典。
辛稼軒為詞多用典故,比如《永遇樂·京口北固亭懷古》一首:
千古江山,英雄無覓,孫仲謀處。舞榭歌臺,風(fēng)流總被、雨打風(fēng)吹去。斜陽草樹,尋常巷陌,人道寄奴曾住。想當(dāng)年,金戈鐵馬,氣吞萬里如虎。
元嘉草草,封狼居胥,贏得倉皇北顧。四十三年,望中猶記,烽火揚州路?煽盎厥,佛貍祠下,一片神鴉社鼓。憑誰問,廉頗老矣,尚能飯否。
此詞幾乎句句用典,如果沒有一定的文史知識,可能會覺得典故頗為生僻,但對于稼軒而言,這些恐怕都是熟典。稼軒每每以經(jīng)史中的成句入詞,很多時候不會對理解作品本身造成困難,但是如果沒有經(jīng)史的功底,看不出哪些文字是在渾然無隙的巧用典故,也是無法充分欣賞作者的文學(xué)造詣的。
伍
有人說,優(yōu)秀作品是由作者和讀者共同構(gòu)成的,這種觀點值得商榷,但是如果讀者不能充分理解作者的表達,或者不具備與作者相近的文化素養(yǎng),的確可能出現(xiàn)讀不懂作品的問題,而這也與作品本身的優(yōu)劣關(guān)系不大。
“讀不懂”的作品有幾種,其中一種是作者的行文問題:有些人用詞似是而非,“信達雅”之中連“信”也做不到;有些人是句法駁雜,不能按照合理的行文方式安排文字;有些人是邏輯混亂,創(chuàng)作的時候沒有重點……如此種種,造成的“看不懂”自然要歸咎于作者的功力不足。但另有一種并非作者而是讀者的問題——讀者的文化素養(yǎng)不足或欣賞層次不夠,導(dǎo)致優(yōu)秀的作品成了“看不懂”的作品。
文辭的看不懂前已述之,另一種比較典型的是審美層面的看不懂。我們常說雅俗共賞,雅俗共賞通俗地說就是——普通大眾認(rèn)為好,專家學(xué)者也認(rèn)為好,比如“舉頭望明月,低頭思故鄉(xiāng)”“夜來風(fēng)雨聲,花落知多少”一類。但我始終認(rèn)為,文學(xué)并不是完全面向大眾的藝術(shù),并非越多的人認(rèn)為好便是好的——有時或許如音樂一樣,口水歌或相當(dāng)一部分流行歌曲,其音樂價值未必真的很高。文學(xué)作品也有老百姓認(rèn)為好,懂的人認(rèn)為不行的,這種例子很多,比如藏頭詩、比如嵌名聯(lián)、比如各種“氣象壯闊、情感豪邁”的作品等。同樣也有一般人看不懂或者欣賞不了,但是高水平的讀者愛不釋手的作品,我認(rèn)為這類作品的價值絲毫不遜于“雅俗共賞”的作品,其文辭、格調(diào)、意境、內(nèi)涵、思想諸般,不流于俗、不媚于眾,往往有極動人之處,反復(fù)品味咀嚼自然會有收獲。
宋玉答楚王曰:
客有歌于郢中者,其始曰《下里》《巴人》,國中屬而和者數(shù)千人。其為《陽阿》《薤露》,國中屬而和者數(shù)百人。其為《陽春》《白雪》,國中有屬而和者不過數(shù)十人。引商刻羽,雜以流徵,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(shù)人而已。是其曲彌高,其和彌寡。
陸
曾經(jīng)發(fā)過一組古人的對聯(lián),一位讀者表示“看不懂”,并向我普及了一系列諸如“不可太長”“不可用典”“雅俗共賞”“貼近群眾”“時代精神”等知識后,發(fā)表了他認(rèn)為的一件佳作:
啥為全面小康?甩遠貧窮,雙百藍圖先搞定;
這是一條長路!掃平荊棘,千年夙愿早完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