與詩、詞甚至曲相比，對聯(lián)顯得要“小”一些，盡管它也可以作洋洋數(shù)百言，但畢竟不是最本色的東西，所謂“詩莊詞媚”，體制使然。也許正是因為它的小，所以在巧上的講究遠比詩、詞、曲來得豐富。這當然是對聯(lián)的特色之一，但既然承認對聯(lián)是文學體裁之一，也有人愿意稱之為“詩中之詩”，那么，它的文學性或者說詩意，就是斷斷不可缺少的，否則遣詞用字造句再精巧，也難以保證品格，充其量是文字游戲而已（文字游戲當然也有趣味，但不是本文所關(guān)注的問題）。

基于上述認識，我在對聯(lián)創(chuàng)作上對各種“巧”關(guān)注得很少，而時刻提醒自己寫對聯(lián)就是在寫詩，把注意力放在詩意的營造上。

要想保證對聯(lián)的詩意，首先要有思想感情。只滿足于字面的工巧，思想認識沒有高度，情感蒼白，這樣的對聯(lián)其實只剩一副軀殼，是無法打動人的。古往今來，那些讓人一唱三嘆的對聯(lián)名作，總是有見識、富情感的，如“秦皇安在哉？萬里長城筑怨；姜女未亡也，千秋片石銘貞”（題孟姜女廟）、“青山有幸埋忠骨；白鐵無辜鑄佞臣”（題岳飛墓），憎愛見于筆端，言簡意賅，發(fā)人深省，故能廣為傳頌。“言而不文，行之不遠”，如果不能以對聯(lián)這種獨特的形式寄寓思想、抒寫感情，不說暴殄天物，起碼也是“大材小用”。

陸維釗書法（碑刻）

二是要用形象思維。說理抒情，方式多多，選擇對聯(lián)形式，如果不按對聯(lián)（詩）的創(chuàng)作規(guī)律來，那格律只會成為桎梏。作詩要用形象思維，早已定論，對聯(lián)也需要用形象思維，卻容易為人忽略。遼寧省興城市有一座菊花島，當?shù)赜芯栈ㄅ當貝糊埖膫髡f。許多年前我初學對聯(lián)，曾寫過一副對聯(lián)詠嘆菊花女，具體內(nèi)容記不清了，大概用了“英風烈氣”等字樣，鄭雪峰先生認為近乎套話、失之空泛（大意如此），并示范一聯(lián)：“豈不柔嘉，采菊身姿猶在眼；堪稱勇烈，斬蛟手段尚驚心。”兩聯(lián)對照，境界相去不啻霄壤，讓我很受啟發(fā)。從那以后，我寧可不寫，也絕不無病呻吟、空喊口號，于詩于聯(lián)都是如此。

鄭雪峰書法

三是詩家語。口語入詩入聯(lián)也是一格，但畢竟不是通衢大道，而且搞不好會欠莊重，有淪為“打油”的危險。保證對聯(lián)有詩味兒最簡單也最根本的辦法就是要用詩家語。生活中常見的自然風物或生活用品，在詩中常有風雅的名字（如稱月亮為“嬋娟”、“飛鏡”等，諸如此類，不勝枚舉），就是最簡單的詩家語的例子。邵博《邵氏聞見后錄》卷記載：“劉夢得作《九日詩》，欲用糕字，以‘五經(jīng)’中無之，輟不復為。宋子京以為不然，故子京《九日食糕》有詠云：‘飚館輕霜拂曙袍，糗糍花飲斗分曹。劉郎不敢題糕字，虛負詩中一世豪。’”其實劉禹錫棄“糕”字不用，正見其嚴謹，若非如此，恐怕才真的有負“詩豪”之名呢。鎮(zhèn)江北固樓征聯(lián)，我撰有一聯(lián)：“風起大江東，臨遠登高，到此常懷千古意；云開微雨霽，飛觴醉月，從今不負萬山青。”此聯(lián)遣詞造句多有所本：“大江東”出潘天壽題畫詩“浪沙淘盡幾英雄，倒海潮聲歲歲同。鐵板銅琶明月夜，更何人唱大江東”，“臨遠登高”出柳永《八聲甘州》“不忍登高臨遠，望故鄉(xiāng)渺邈，歸思難收”，“千古意”出張惠言《水調(diào)歌頭》“千古意，君知否？只斯須”，“云開微雨霽”出王勃《滕王閣序》“云銷雨霽，彩徹區(qū)明”，“飛觴醉月”出李白《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》“開瓊筵以坐花，飛羽觴而醉月”。如此這般，雖然不無笨拙，但在增加詞句內(nèi)涵、詩意營造上似乎尚可一觀。

李剛田書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