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一直相信一個藝術家的作品風格和他的人生閱歷是有聯(lián)系的,不管他從事什么藝術:寫作、書法、繪畫,抑或是音樂。人生閱歷是形成他作品風格的必要而不充分的條件之一。從今天開始,我會結合作者生平為大家介紹一些對聯(lián)名家和他們的對聯(lián),說起來好像我會按時更新一樣,嗯,這里就說一下更新的頻率吧:每當我想起來的時候,我就會更新。
前文回顧:
今天咱們要說的這個人物,可能大家之前從別的地方聽到過他的名號,因為他的研究領域有些太廣泛,但在對聯(lián)方面他確實是一位不可忽視的、相當強悍的選手。不過當今之世,這位楹聯(lián)大師有時候卻被選擇性無視了,為什么呢?這個我慢慢說可能你就知道了。先說他的名字:俞樾。
在說俞樾之前,我想先以一個小故事開始。
著名的國學大師章太炎先生,有一回被人問及自己的姓氏:“您貴姓?”
“免貴姓章!
“弓長張還是立早章?”
“立早章!
一旁章先生的學生就有點疑惑了。事后問章先生,您剛才怎么不跟他說是“音十章”?
章先生作為著名的國學大師,肯定知道《說文解字》里對“章”的解釋:樂盡而為章,從音從十,十,數(shù)之終也。章先生對學生說道:
現(xiàn)在一般人都知道“立早章”,知道“音十章”的人比較少。而且人家剛才問的就是“弓長張”還是“立早章”,我就不能故意賣弄學問要說“音十章”,這樣會讓人難堪。
聽說過章太炎的人,應該比聽說過俞樾的人要多吧,因為他是魯迅先生的老師。通過這則未加考證的小故事,我們可以看到一位國學大師的謙遜、平易近人,也可以想見他的老師是個什么樣的人。對了,他的老師就是俞樾。
俞樾,字蔭甫,號曲園居士,浙江德清人。曲園是俞樾自家居住之處,取《老子》中“曲則全”之意為名。俞樾生于清道光元年(1821年),卒于清光緒三十二年(農(nóng)歷1906年12月),這是晚清內(nèi)外交困的時代,而作為這個時代的經(jīng)歷者,俞樾又選擇了怎樣的人生呢?
一開始俞樾也和大多數(shù)讀書人一樣,好好學習,天天向上,對自己的人生規(guī)劃可能還是比較傳統(tǒng)的“學而優(yōu)則仕”。跟前面我們提到的幾位天才選手不同,據(jù)說他小時候比較愚蠢(或謂其年少絕鈍,《南亭聯(lián)話》),有天在家看書的時候發(fā)現(xiàn)桌上有顆紅果果,抓起來就吃了,然后就開竅了,獲得了“過目不忘”的技能卡,從此媽媽就再也不用擔心他的學習了。那顆神奇的紅果果是怎么回事呢?據(jù)說俞樾小時候讀書的地方周圍有狐貍,這顆紅果果是狐貍送給俞樾的內(nèi)丹。一頓操作之后俞樾24歲中了舉人,30歲進京殿試,這回國考的題目是“淡煙疏雨落花天”。
這句詩出自唐代牟融的《陳使君山莊》,現(xiàn)代人可能很少知道,但當時的讀書人,特別是考到殿試級別的選手估計應該都看過。但是怎么寫呢?一個渲染景色的七字句如何寫出獨樹一幟的文章來?相信當年那些考生也都經(jīng)歷了一番搜腸刮肚,抓耳撓腮。別的選手怎么說我們不知道也暫且不提。俞樾在這個題目下面寫了這樣兩句詩:
花落春仍在,天時尚艷陽。
后面內(nèi)容怎么展開,我查到了但我不說哈哈哈。不過就這兩句,甚至就頭一句,就已經(jīng)打動主考官了。當時的主考官不是別人,正是大名鼎鼎的曾國藩。曾國藩力排眾議,直接給了俞樾一個第一名。
這段經(jīng)歷不僅讓俞樾達成“學而優(yōu)則仕”的成就,也讓他和曾國藩搭上了線,并且為了紀念這段經(jīng)歷,也為了表達對曾國藩知遇之恩的感激,俞樾給自己的書齋取名為“春在堂”。后來自己的所有著作五百多卷(有多厲害呢?最初楹聯(lián)學開山之作《楹聯(lián)叢話》只有十二卷,比較一下)都歸入《春在堂全書》,楹聯(lián)部分則歸入《春在堂楹聯(lián)存錄》。一句詩,卻似乎冥冥之中暗合了俞樾人生的輝煌開始與最終的歸宿。
中進士后兩年,俞樾被授予翰林院編修一職,搬家到了北京。咸豐五年(1855年),充任國史館協(xié)修,是年八月,又出任河南學政。學政這個官是由皇帝親自從兩榜進士中選任,和總督、巡撫平行的,并且享受欽差大臣待遇的存在,一般任期三年。這段時間里的俞樾步步青云,這樣下去應該會成為歷史上一位著名的清官。
但是歷史在這里又開了個玩笑。還記得當年那個紅果果嗎?據(jù)說俞樾在擔任學政期間,官署內(nèi)供奉有個狐貍神像,但他并沒有理會。作為學政當然要負責當?shù)乜荚嚬ぷ鳌S衢杏谢卦诔鲈囶}的時候忽然感覺好像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,出了“王速出令反”、“國家將亡必有妖”(另有版本為“二三子何患無君我”)這樣的題目。這在當時的清朝可是很敏感的字眼,于是俞樾遭人彈劾,被革職回京。
所謂無官一身輕,接下來留給俞樾的大把時間里,總結起來他主要就做了兩件事:一是著書,二是講學。
著書方面,俞樾涉獵甚廣,關于經(jīng)史子集的研究、關于小說的研究、自己的詩詞散文隨筆,等等這些,凡500卷。曾國藩有回看到俞樾所著的《群經(jīng)平議》,堆了很高一垛就感慨道:“李少荃是拼命做官,俞蔭甫是拼命著書!崩钌佘跻彩窃鴩囊晃坏茏,少荃是他的自號,他的名字叫鴻章。曾國藩還為俞樾的春在堂題寫了匾額,并寫了幾行小字:
蔭甫仁弟館丈以春在名其堂,蓋追憶昔年廷試落花之句,即仆與君相知始也。廿載重逢,書以識之。曾國藩。
講學方面,離開北京之后他輾轉蘇杭各地,在蘇州紫陽書院、杭州詁訪經(jīng)精舍、菱湖龍湖書院、上海詁經(jīng)精舍、德清清溪書院、長興箬溪書院等處培養(yǎng)了“門秀三千”,除了之前提到的章太炎,特別出眾的還有古文經(jīng)學代表人物黃以周、今文經(jīng)學代表人物崔適、理學大佬朱一新、國畫大師吳昌碩等等。
說到這里可能有點乏味了,再給大家講個小故事吧,還是關于章太炎的。
甲午慘敗、庚子國變,種種晚清時代的時局變化讓章太炎更加堅定了革命的決心,力主排滿。戊戌政變之后作為維新運動活躍分子的章太炎也上了通緝名單,不得已開始了流亡生活。他剪下鞭子,脫去長袍,穿上了西裝。1901年春,章太炎去蘇州東吳大學執(zhí)教,特意想順道拜訪一下恩師俞樾,沒想到等待他的卻是俞樾的一番斥責:背父母陵墓,訟言索虜之禍,不忠不孝,非人類也!曲園無是弟子,小子鳴鼓而攻之,可也!
想到俞樾之前被罷官的沉痛教訓,加之他研究了大半生的經(jīng)史子集,不難理解他對“忠君愛國”這條底線的堅守。
從北京回蘇州之后,俞樾曾短暫去天津待過一段時間,但大部分時間還都是在蘇杭兩地往返講學。離家近的俞樾因而得以有很多時間來陪伴家人,重視教育的他把希望都寄托在自己后輩身上,期待他們也能夠讀書成材。雖然俞樾的兩個兒子因為種種原因難以繼承父業(yè),但俞樾并沒有放棄,轉而對孫子俞陛云全力培養(yǎng),并為他編寫了課本《曲園課孫草》。后來俞陛云不負期望,考中探花,俞樾也非常高興,撰聯(lián)道:
嘆老夫畢世居稽,藏書數(shù)萬卷,讀書數(shù)千卷,著書數(shù)百卷;
喜小孫連番徼倖,院試第一人,省試第二人,廷試第三人。
對于自己的爺爺,后來成為詩學家的俞陛云在他的《詩境淺說》序言中回憶道:
“憶弱冠學詩,先祖曲園公訓之曰:學古人詩,宜求其意義,勿獵其浮詞,徒作門面語!
而對家中的女孩子,俞樾也一視同仁,教她們讀書寫詩并加以指導!洞涸谔贸郀分杏涗浟擞衢薪o次孫女繡孫的一封信,信里首先對繡孫的詩作出點評:
“《水仙花詩》寄托遙深,格律清穩(wěn),極為可喜;《詠古》諸章,無甚深意,且詞句過涉凄惻,閨中少年人,不宜作此。以后作詩,宜以和婉為宗,歡愉為主,方是福慧雙全人語也!
緊接著寫道:
“……汝姊吉期已定于三月二十六日,而衣飾至今未辦,固由無錢,亦由為汝二哥哥病魔纏繞,舉家都無心緒也。幸吾與汝母俱平善,勿念!
“病魔纏繞”這四個字,對俞樾而言,可能是人生中最大的悲痛與無奈了。俞樾7歲即和結發(fā)妻子訂了娃娃親,19歲成婚,婚后育有二男二女,但是長子早亡、次子重病幾近成廢,夫人病故,上面信里他最疼愛的次孫女繡孫也病逝,親人之間陰陽兩隔,而且不止一次的白發(fā)人送黑發(fā)人,對于俞樾的打擊是相當沉重的。怎么會這樣,怎么會這樣?在無數(shù)個思念亡人的深夜里發(fā)出這樣的疑問之后,俞樾最終遷怒于中醫(yī),提出了《廢醫(yī)論》。
如果繼續(xù)往下說俞樾反對中醫(yī)的觀點的話這又要說遠了,咱們的主題是俞樾和他的對聯(lián),關于《廢醫(yī)論》有興趣的同學自己去網(wǎng)上查資料看吧,這里就再補充兩點:一是俞樾雖然主張廢除中醫(yī),但表示“醫(yī)可廢、藥不可廢”;二是俞樾雖然主張廢除中醫(yī),但他自己卻在醫(yī)術上小有所成。
說回對聯(lián)。結發(fā)妻子去世的時候,俞樾撰挽聯(lián)道:
四十年赤手持家,卿死料難如往日;
八旬人白頭永訣,我生亦諒不多時。
沒有凄愴感喟的呼喊,沒有肝腸寸斷的苦痛,但細細看來卻是一種悲傷到了盡頭,眼淚流干之后永恒的孤獨。
由于俞樾大半生都在蘇杭講學之中度過,所以他的《春在堂楹聯(lián)存錄》里名勝古跡之類的所占篇幅不多,更多是些壽聯(lián)、挽聯(lián)。雖說占比不多,但壽聯(lián)、挽聯(lián)之外的作品數(shù)量其實也不少。比如:
湖心亭聯(lián)
四面軒窗宜小坐;
一湖風月此平分。
財神廟聯(lián)
無以為寶,惟善以為寶,則財恒足矣;
義然后取,人不厭其取,又從而招之。
臺州東湖湖心亭聯(lián)
好水好山,出東郭不半里而至;
宜晴宜雨,比西湖第一樓何如。
俞樓曲園自題聯(lián)
合名臣名士為我筑樓,不待五百年后,斯樓傳矣;
傍山北山南循地選勝,適在六一泉側,其勝如何。
杭州府學鄉(xiāng)賢祠聯(lián)
遠稽晉代,近逮煕朝,駿烈清芬,豈僅詩文垂浙派;
山號武林,湖名明圣,鐘靈毓秀,不須聲望借嚴陵。
為皖人宦浙者題杭州安徽會館聯(lián)
游宦到錢塘,飲水思源,喜兩浙東西,與歙浦江流相接;
鐘靈自灊岳,登高望遠,問雙峰南北,比皖公山色何如?
壽聯(lián)挽聯(lián)就暫且不舉例了,這類作品雖多,但都能很好地行文切題,且不重樣,翻開《春在堂楹聯(lián)存錄》即可見。我們來看一下上面這幾副對聯(lián)。初讀起來可能有人會覺得,嗯確實不錯,至少比我自己寫得好。但是略懂格律的人稍加思索就會發(fā)現(xiàn),咦不對啊,好些地方出律了,怎么回事?
2008年10月1日,中國楹聯(lián)學會正式施行了當代楹聯(lián)界作為楹聯(lián)創(chuàng)作、評審、鑒賞在格律方面的依據(jù):《聯(lián)律通則》,這里對于平仄有著嚴格的要求:
第五條 平仄對立。
句中按節(jié)奏安排平仄交替,上下聯(lián)對應節(jié)奏點上的用字平仄相反。單邊兩句及其以上的多句聯(lián),各句腳依順序連接,平仄規(guī)格一般要求形成音步遞換,傳統(tǒng)稱“平頂平,仄頂仄”。如犯本通則第十條避忌之(仄收句盡量避免尾三仄;平收句忌尾三平),或影響句中平仄調協(xié),則從寬。上聯(lián)收于仄聲,下聯(lián)收于平聲。
在《通則》的指導下,全國各地一大批楹聯(lián)家如雨后春筍一般涌現(xiàn)出來。俞樾這樣的對聯(lián)如果拿去參加他們組織或者評審的比賽,估計第一輪就被淘汰了。那俞樾這些對聯(lián)到底怎么回事,有說法么?
說法自然是有的。對聯(lián)發(fā)展到清代,因為有梁章矩《楹聯(lián)叢話》的推動,在清中晚期、清末民初走向了一個高潮。而以晚清名臣曾國藩為首的一批人,開始了一種詩句、詞句、曲句以外的句式的嘗試。這種句式不拘于句中平仄,只要句尾平仄相對即可。如曾國藩題新都桂湖聯(lián):
五千里秦樹蜀山,我原過客;
一萬頃荷花秋水,中有詩人。
上聯(lián)第一分句即屬此類,時人謂之“以文章格式入對”。是阿,詩句能入聯(lián),詞句能入聯(lián),曲句能入聯(lián),那文章句子能不能入聯(lián)?為什么不能?而將文句入聯(lián)推向極致的,就是俞樾了。20世紀30年代,劉麟生在《中國駢文史》中指出:“俞曲園作品,輯有《楹聯(lián)錄存》,已達六百余首,間雅有散文化!苯袢粟w隆生則認為:“俞樾聯(lián)語之散文化,為后人制聯(lián)開出無數(shù)法門,為對聯(lián)文體的辟疆擴域作出了杰出貢獻。”(見其長文《論俞樾聯(lián)語之散文化》)(以上內(nèi)容摘自國學網(wǎng)《國學大師——俞樾》,作者湖南岳陽市政協(xié))
壺口瀑布旁邊克難坡有個望河亭,山西軍閥閻錫山題聯(lián)道:
裘帶偶登臨,看黃流澎湃,直下龍門,走石揚波,淘不盡千古英雄人物;
風云莽遼闊,正胡馬縱橫,欲窺壺口,抽刀斷水,誓收復萬里破碎河山。
最后一句也是文句入聯(lián)。
所以說文句入聯(lián)古已有之,如果選擇性無視,那無疑會造成如俞樾這樣的大師逐漸被人遺忘。
俞樾的對聯(lián)總體來說還是十分工整的,但在關鍵時刻,他絕對不會因律害意,削足適履,寧愿去打破平仄、甚至對仗的規(guī)則,但這恰恰又讓他的對聯(lián)別具一格。
孫蓮叔紅葉讀書樓聯(lián)
仙到應迷,有簾幙幾重、闌干幾曲;
客來不速,看落葉滿屋、奇書滿床。
江蘇臬署客座聯(lián)
且住為佳,何必園林窮勝事;
集思廣益,豈惟風月助清談。
德清戲臺聯(lián)
借絲竹傳山水清音,里社歌謠新樂府;
與父老話升平盛事,歲時伏臘古臨溪。
俞樾的對聯(lián),從容、考究,蘊藏著一位通儒大家的學識,徐徐走來卻顯得英姿煥發(fā)。
文章的開頭我們講了一個關于章太炎的故事,那么最后還是以章太炎的一個故事來作結吧。
雖然和章太炎政見相左,但俞樾并未就此真的和章太炎斷絕師生關系,后來還曾有詩歌唱和。俞樾去世過后,章太炎還寫過一篇《俞先生傳》,表達了對老師的敬意。章太炎寓居上海期間,有一回專程回蘇州去憑吊老師的故居。這時候他并不知道曲園已經(jīng)易主,敲門不應,就在門邊等候。等到主人回家,說明來意,主人也深受感動。章太炎則表示古人求學有程門立雪的故事,我這等幾分鐘又算什么。進門之后看到“春在堂”匾額,章太炎頓生感慨,即令隨行之人點起香燭,行了三跪九叩之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