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日雨晴云出溪,疏林荒僻色愀凄。
杖藜出步?jīng)┧,白沙細草凈無泥。
漁人截流張巨網(wǎng),擊水驚魚魚更迷。
兒童喜見魚網(wǎng)重,得魚貫柳畢提攜。
林竹翛翛久不到,夏筍迸籬生不齊。
或蓑或笠荷尺箠,牛羊群過喬木西。
野曠衣潤露已下,回尋歸徑登故畦。
吾茅遙見隱暝靄,到門鄰舍雞亦棲。
——李復《西洨晚歸》
在古代詩詞中,描寫了一年四季各種各樣的兒童樂趣。比如春天,有放風箏:“兒童散學歸來早,忙趁東風放紙鳶!保ㄇ濉じ叨Α洞寰印罚┯凶胶骸皟和弊咦伏S蝶,飛入菜花無處尋!保ㄋ巍钊f里《宿新市徐公店二首·其一》),夏天,有捕蟬:“意欲捕鳴蟬,忽然閉口立。”(清·袁枚《所見》)有采蓮:“折得蓮花渾忘卻,空將荷葉蓋頭歸。”(唐·滕傳胤《鄭鋒宅神詩》)秋天,有玩蟋蟀:“知有兒童挑促織,夜深籬落一燈明!保ㄋ巍と~紹翁《夜書所見》)有打棗:“庭前八月梨棗熟,一日上樹能千回。”(唐·杜甫《百憂集行》)冬天,有玩冰:“敲成玉磬穿林響,忽作玻璃碎地聲。”(宋·楊萬里《稚子弄冰》)我們童年玩過的樂事,絕大部分都能在古詩詞里找到。有些選入課本,有些選入課外讀物,因而為人所熟知。
又是一個兒童節(jié)。忽然想起小時候捉魚的趣事。故鄉(xiāng)有大小兩條河,匯合后沿著山腳往西流。多少個傍晚,我和小伙伴在河里游泳、洗澡,一會兒扎猛子,一會兒打水仗,柿子一樣的夕陽落山了也不回家。每逢“鬧河”(用炸藥毒魚),河里異常熱鬧,大人小孩都擠在河面上撈魚。我也站在水淺處,拿著母親做的漁網(wǎng),干等著瞎眼魚入網(wǎng)。盡管撈的大多是寸許小魚,快樂并不比大人少。母親踩著一塊岸邊的石頭淘米,偶爾一兩條魚游過來,母親用籃子或畚箕順手撈起來。有個細節(jié)讓我至今難忘,就是捉來的魚通常是用竹簍或者塑料盆裝,如果沒有帶到竹簍或者塑料盆,我們自有其他辦法。河邊到處生長著茂密的垂柳。柳葉和柳條都是我們經(jīng)常的玩物。柳葉可以做柳笛!傲﹂L啊柳枝密/春風吹得柳樹綠/不知你忘記沒忘記/你曾為我做柳笛”。(程琳《柳笛》)這是歌曲中的柳笛!疤幪巸和盗眩龀执菏碌角迕。”(明·蘇!肚迕魅张际觥罚┻@是古詩中的柳笛。柳條可以編草帽,還有一個用處就是串魚。把柳條穿進魚的嘴里,又從鰓里出來。每根柳條小則穿四五條魚,大則可以穿上十多條。常常我們就是這樣提著戰(zhàn)利品,在夕陽的余暉中吹著口哨回家。我也常和哥姐一起挖河蚌和田螺,一些用來自家吃,一些用來換學費。貧窮的童年,因了這魚兒、河蚌和田螺,增添了些許鮮美的味道。更多的時候,我靜靜坐在河邊草地上,看太陽落山,聽河水唱歌,看書,或者沉思。
讀過一些寫兒童釣魚樂趣的詩詞,我忽然想,有沒有寫柳條串魚的詩句呢?于是上網(wǎng)查詢,驚喜地找到李復的《西洨晚歸》。
這首詩作者李復,長安(今陜西西安)人,北宋詩人、理學家,有《潏水集》,曾知冀州(治所在今河北衡水)和亳州(治所在今安徽亳州),恰巧兩地都有洨水,亳州的洨水又名南沱河,俗稱沱河。據(jù)一位熟悉的網(wǎng)友說,河北的洨水今天流不到衡水市,詩中的洨水大概指鹿泉、欒城、趙縣這一段。而安徽的南沱河,正好流經(jīng)亳州下屬的臨渙縣(今濉溪縣)。詩中的洨水究竟所指何地呢?查李復詩作,發(fā)現(xiàn)《重陽日獨居洨水君俞出游杜曲惠詩酬以來韻》兩詩:“眾人有錢競沽酒,嗟我獨醒坐搔首。荒徑蓬蒿深映門,茅舍三間傍疏柳!薄澳仙奖简v呼欲來,云散山容一笑開。何似齊山江上客,菊花須插滿頭回。”需要提醒的是,我查到的網(wǎng)絡文本均把兩首詩誤為一首詩。詩題中的君俞,我原以為是與李復同時代的諸葛賡。諸葛賡字君俞,恰巧曾為宣州旌德令。宣州旌德,即今宣城市旌德縣,與李復任所亳州不遠。故我推知《西洨晚歸》的洨水很可能即指安徽的南沱河。后來繼續(xù)查閱,發(fā)現(xiàn)李復還作有《和劉君俞游華嚴寺謁文禪師二首》《同劉君俞城西寺避暑》《答劉君俞》等詩,方知君俞指的是諸城人劉公彥。劉公彥,字君俞,為宋代理學家張載弟子,李復曾為其撰《劉君俞墓志銘》。從墓志銘中可知,劉公彥30歲即病逝,葬于長安縣,即前述詩題中杜曲所在地。比較《西洨晚歸》與《重陽日獨居洨水》,兩者都提及作者建造于水濱的茅屋,可見詩中的洨水為同一條河。至于洨水所指何地,我傾向于安徽亳州。
《西洨晚歸》這首詩,寫作者在河畔晚歸的情景,頗富生活氣息。詩人在一個夏日雨晴的傍晚,穿過荒僻的疏林,拄著拐杖出洨水河畔散步。踩在白色的沙子和細軟的青草上,心情是輕松的,是純凈的。這讓我想到童年時聽過的老歌《假如》:“我走過青草地/慢步在小河堤/讓陽光擁著我/讓風兒抱我”。詩歌開頭四句是寫景,接下來四句轉(zhuǎn)到寫人。漁人截斷流水張開大網(wǎng),敲擊船舷發(fā)出聲響驚動魚兒,使其迷失方向鉆進網(wǎng)里。一旁拉網(wǎng)的孩子們感到漁網(wǎng)變得沉重了,趕緊把網(wǎng)拉到岸邊抓魚。只見他們熟練地用柳條貫穿在魚身上全部提起來。詩人繼續(xù)步行,看到林子里的竹子高高的長長的,很久沒有人到過,竹筍突出籬笆,長得參差不齊。詩人又看到一群人,應該是放牧的小孩,他們或披著蓑,或戴著笠,拿著短鞭,驅(qū)趕牛群羊群往喬木的西邊過去。在這個曠野里,露水已經(jīng)落下,濕潤了衣服,該回家了,于是詩人走上了回家的路。遠遠地望見自家的茅屋隱藏在暮靄之中,到了家門,鄰居的雞也歇息了。
整首詩讀來,讓人倍感親切。有些詩歌,用的是尋常字眼,寫的是尋常景物,但因為讀者有與作者相同的生活體驗,便讓人覺得詩中之境就在眼前,詩中之情就在心里。寫柳條串魚的詩句,我還找到其他一些。比如“擷來野蔌和萱草,分得江魚貫柳枝!保ㄋ巍ね踔馈读⒋喝昭┖挖w端質(zhì)韻》)“兒童拾鰻鱔,爭著柳枝穿!保ㄋ文┰酢し交亍段逶戮湃占鬃又猎峦绱笥晁灰咽住て涠罚胺教粱钏珑R凈,柳枝潑潑穿魚腮!保鳌こ堂粽端忘S世瑞南歸》)“苔磯軟覆漁人釣,貫得江魚上市初!保ㄇ濉び崦怠读υ~·其一》)“素鱗翕翕眼猶動,柳枝脫葉橫穿腮。”(清·沈大成《龍池鯽歌》)“小船賣酒游人醉,一串活魚貫柳條。”(清·顧太清《柳枝詞·其五》)這些詩句,讓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,回到了故鄉(xiāng),回到了青青河畔草,變成了那個用柳條串魚的小男孩。如今,故鄉(xiāng)的河流變瘦了,河邊的垂柳也難以見到了。母親踩著淘米的石頭也不見了。“春水又漲起來了/那些撐著油布傘的女子/那些和往事一起游動的小魚/那些故鄉(xiāng)米粒一樣大小的星星又在哪里閃光呢?”(徐澤《故鄉(xiāng)的春水又漲起來了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