朋友發(fā)給我?guī)讖埿踊ù宓恼掌,其中有一副金字對?lián)非常醒目,值得品味。
提起杏花村,自然會想到杜牧的《清明》。全國杏花村之名數(shù)不勝數(shù),而杜牧筆下的杏花村則是在安徽池州秀山門外!扒迕鲿r節(jié)雨紛紛”,是典型的江南氣候特點。林古度(明末清初福建福清人,寓居江寧,字茂之,號那子)詩云:
郡樓高出秀山門,
古跡今時不可論。
杜牧當年有名句,
獨唱城外杏花村。
在池州杏花村中有一景,門額為“一村一世界”,兩邊聯(lián)曰:
馬嘶芳草地;
人醉杏花天。
天地之間,芳草萋萋,杏花灼灼,賞心的綠,耀眼的紅,春色旖旎,不免惹得“馬嘶”“人醉”。這副對聯(lián)應是出自一副七言詩聯(lián):
金勒馬嘶芳草地;
玉樓人醉杏花天。
金勒,是金飾的帶嚼口的馬絡頭。南朝陳祖孫登《紫騮馬》詩:“飛塵暗金勒,落淚灑銀鞍!
這兩句前人多有引用,明代馮夢龍《醒世恒言》、洪楩《清平山堂話本》、諸圣鄰《唐朝開國演義》等,書中均有此聯(lián)。
《解人頤·縈思集》里“東坡、琴操問答”有如此對話:
東坡游西湖,與妓琴操相攜。坡云:“何謂湖中景?”操云:“落霞與孤鶩齊飛,秋水共長天一色。”“何謂景中人?”操云:“裙拖六幅湘江水,髻挽巫山一段云。”“何謂人中景?”操云:“金勒馬嘶芳草地,玉樓人醉杏花天!逼略疲骸熬烤谷绾?”對云:“門前冷落車馬稀,老大嫁作商人婦!币蛭,即日削發(fā)為尼。
《水滸傳》第一百零一回“謀墳地陰險產(chǎn)逆,蹈春陽妖艷生奸”有如下文字:
一日,王慶五更入衙畫卯,干辦完了執(zhí)事,閑步出城南,到玉津圃游玩。此時是徽宗政和六年,仲春天氣,游人如蟻,軍馬如云,正是:
上苑花開堤柳眠,
游人隊里雜嬋娟。
金勒馬嘶芳草地,
玉樓人醉杏花天。
《李師師外傳》載:帝嘗御畫院,出詩句試諸畫工,中式者歲間得一二。是年九月,以“金勒馬嘶芳草地,玉樓人醉杏花天”名畫一幅賜隴西氏。
這幾本書中雖皆說及宋人,但不能以此證明詩聯(lián)出自宋代。元代石君寶創(chuàng)作的戲劇《李亞仙花酒曲江池》中出現(xiàn)的這兩句,非常明確地告訴人們,元代人已經(jīng)熟悉這副詩聯(lián)。戲文挺有趣,摘錄相關一段如下。
【天下樂】兀的不三月清明艷麗天,(帶云)妹子,(唱)咱和你翩也波翩。繞著這古墓前,你看那香車寶馬迭萬千。行行里玩一會景致,行行里聽一會管弦,(帶云)妹子,你覷波,(唱)早離了酒席兒偌近遠。
。┳鲵T馬同張千上,云)自家鄭元和,離了父親,來到都下,舉場未開。時遇春天明媚,引著張千,且去那曲江池上賞玩一遭?稍鐏淼揭,你看好景致。(詩云)家家無火桃噴火,處處無煙柳吐煙。金勒馬嘶芳草地,玉樓人醉杏花天。張千,你見這兩個婦人么?那一個分外生的嬌嬌媚媚,可可喜喜,添之太長,減之太短,不施脂粉天然態(tài),縱有丹青畫不成,是好女子也呵!(做墜鞭科,張千拾云)相公,墜了鞭子也。(末云)真?zhèn)是風風流流,可可喜喜。(又墜鞭,張千拾云)相公,又墜了鞭子也。(末云)我知道。好女子,好女子。(又墜鞭,張千拾云)相公,又墜了鞭子也。(末云)我知道。(正旦云)我看那生裹帽穿衫,撒絲系帶,好個俊人物也!(唱)
【那吒令】誰家個少年,一時間撞見;一時間撞見,兩下里顧戀;兩下里顧戀,三番家墜鞭。(帶云)妹子也,他還是個子弟,是個雛兒。(唱)他管初逢著路柳絲,他管乍見著墻花片,多應被花柳牽纏。
這兩句作為對聯(lián)懸掛,至少在清代就已出現(xiàn)。記錄了清代中葉以前俗曲總集的《霓裳續(xù)譜》有【南詞彈黃調(diào)】:
云淡風輕近午天,傍花隨柳過前川,時人不識予心樂,散步閑游賞名園,貪歡失迷了芳草路,遙望見杏花村內(nèi)酒旗兒翻,左邊寫金勒馬嘶芳草地,右邊寫玉樓人醉杏花天,急急走,忙向前,沽飲三杯一氣乾,只見粉壁墻,畫著一洞仙,原來是張果老留下太平錢,白頭翁對著紅娘子,巧姻緣內(nèi)會神仙,逍遙過,慶壽筵,身在蓬萊萬萬年,倒騎驢兒哈哈的笑,他就是將謂偷閑學少年。
后來引用這兩句的詩文中往往和描寫男女情愛有關聯(lián),這和聯(lián)中的“玉樓”一詞多義分不開。
玉樓,一指華麗的樓。唐宗楚客《奉和幸安樂公主山莊應制》:“玉樓銀榜枕嚴城,翠蓋紅旗列禁營!逼涠,是傳說中天帝或仙人的居所。《十洲記·昆侖》:“天墉城,面方千里,城上安金臺五所,玉樓十二所!逼淙讣藰。唐白居易《聽崔七妓人箏》詩:“花臉云鬟坐玉樓,十三弦里一時愁。”宋柳永《歸朝歡》詞:“歸去來,玉樓深處,有個人相憶!庇暨_夫《日暮舟中口占再迭前韻》:“玉樓歌舞人初醉,曲岸牛羊路欲迷!弊宰ⅲ骸氨卑抖嗉藰,南岸多牧場。”
《金瓶梅》第八回寫道:
婦人又向他頭上拔下一根簪兒,拿在手里觀看,卻是一點油金簪兒,上面钑著兩溜字兒:“金勒馬嘶芳草地,玉樓人醉杏花天!眳s是孟玉樓帶來的。
其書第八十二回再次提到這枚鐫刻對聯(lián)的發(fā)簪,成為書中不可或缺的道具。一根發(fā)簪將西門慶、潘金蓮、孟玉樓、陳經(jīng)濟等人的愛恨情仇交織一起:吃醋猜忌,打情罵俏,威脅勾引,爾虞我詐,不一而足。而這簪子上的對聯(lián)嵌著孟玉樓的名兒,在故事中有穿針引線的作用。
那么這一副聯(lián)源自何處呢?明代吳伯宗《大駕春巡詩應制》告訴了我們答案:
君王馬上索詩篇,
杜甫詩中借一聯(lián)。
金勒馬嘶芳草地,
玉樓人醉杏花天。
雖然目前從杜甫詩集中沒見到這兩句,但作為狀元郎是不會在“應制詩”中編造的,只是我們無緣看到老杜含有此聯(lián)的整篇詩歌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