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月如梭，轉眼一年將盡。在外的游子從四面八方趕回來，匯聚在這個小城。大街上猛然增多的車輛和人群，似乎在渲染著一種過年的氛圍，人們穿梭在大街小巷、商鋪菜場、酒店歌廳。他們忙碌地，或購置各種年貨，或參加各種聚會。

姑媽家的表妹已有兩年未回，今年喜得千金，夫妻雙雙把家還。臘月二十七，姑媽喊我們小聚，剛做過小手術的父親也被表弟接來，幾日不見，父親走路還是有些蹣跚。

一滿桌的美味佳肴，在這種不缺少物質食糧的今天，我們吃得不多。父親不能喝白酒，為了烘托氣氛，喝了一點寧夏紅。菜足飯飽后，閑聊了一會，父親起身要回家。依然是表弟送，我和姐姐隨行，順便回家看看奶奶和媽媽。

臨上車時，父親囑咐表弟說要在前面一個小店稍作停留，問問可有紅紙出售。我知道，父親是要寫過年的春聯(lián)了，但很遺憾，我們被告知沒有。接下來路過的幾處小店，我一一下去詢問，答案是相同的，有個店主還很不合時宜的補充了一句“：現(xiàn)在哪個還帶紅紙賣呢 ？”那意思好像是說，用紅紙手寫春聯(lián)的時代早進歷史博物館了。聽到這些，父親明顯有些失望，我趕忙給他出主意：“讓哥哥在縣城找找吧，或許超市或者哪個菜市場某個角落有賣呢，如果能買到你就自己寫對聯(lián)，萬一買不到就叫哥哥買現(xiàn)成的，紅通通的、金光閃閃的，貼起來也好看和喜慶。”聽我這么一說，父親立馬給哥哥掛了電話，交待一番。

說起父親手寫春聯(lián)，那應該有 三四十年歷史了吧。父親的毛筆字不算好，但當時在我們那個生產隊里卻是讀書最多、字也最拿得出手的先生，隊里或是親朋好友家里遇上紅白喜事的，都會將父親請去寫對聯(lián)。父親生性樂于助人，也喜好熱鬧，常常是有請必到，哪怕再忙，也會抽出時間無償給人將事辦好。久而久之，到除夕那天，給隊里人寫春聯(lián)就成了一件必不可少且理所當然的事情。記憶里，每到除夕下午，家里就圍滿了手拿紅紙前來讓父親書寫春聯(lián)的鄉(xiāng)鄰們，那時人小，不懂父親在做什么，更談不上幫忙。

漸漸的，我上學了，能讀書識字了，才知道父親那是在寫春聯(lián)。父親是個勤勞的人，工作之余還謀求第二職業(yè)為家庭創(chuàng)收，在我的記憶里，父親總是很忙碌，每年大年三十那天還要出門，哪怕母親已經(jīng)打好了豆腐、磨好了糯米粉；哪怕奶奶已經(jīng)將豬頭肉煨得香氣四溢、饞得我口水直流，可父親還是晚歸，母親說：父親是去要賬了。家里桌子上、椅子上，到處擺放著叔叔伯伯們送來的、等著要寫對聯(lián)的紅紙，我們總是望眼欲穿，到半下午，父親才姍姍歸遲。

父親歸來，來不及喝口茶，便吩咐我們將桌子拉開，抬到屋子中央。父親先將各家的紅紙分大門聯(lián)和小門聯(lián)一一按字數(shù)折好并分門別類擺放好，然后拿筆、倒墨，并將毛筆調整到最佳的書寫狀態(tài)。鮮紅的紙在大桌上鋪展開來，桌子的長度遠遠不夠，父親便叫我們仨兄妹中的其中一個，托住紅紙的另一端。他先用稍潮濕的毛巾將紅紙用力地擦一遍。我當時不解，后來嫁給老公后才知道那是將紅紙上的一層蠟擦掉，這樣寫出來的字，才能更力透紙背。父親開始寫了，他一臉認真，轉折勾挑，半點也不含糊，每寫好一個字，都叫我們將紅紙小心翼翼的往后牽拉一點。寫好半幅后，父親就和我們各執(zhí)紅紙一頭，將對聯(lián)輕輕放于屋子地上的各個角落處，等待晾干。有時不小心，未干的墨汁模糊了紅紙，父親會將自家的紅紙拿上重新寫一次，力求達到滿意。

天色漸漸暗下來，遠處偶爾傳來陣陣鞭炮聲，是有人家在吃年夜飯了。來拿對聯(lián)的叔叔伯伯們多了起來，屋子里熱鬧極了，說笑聲、寒暄聲、夸獎聲不絕于耳，煙味、茶味夾雜其間，屋子里充滿了濃濃的年味。父親臉上有著凝重的表情，也有一種滿足，仿佛覺得自己在做一件特別神圣的事情。

當天完全黑下來時，屋外的鞭炮聲已是此起彼伏，等最后一個叔伯拿走了對聯(lián)，時間差不多已是除夕夜里六點了。廚房里的奶奶和媽媽也在催促吃飯，但我們自家里的對聯(lián)還沒寫呢。別人家基本只寫大門和后門兩幅對聯(lián)，可我家不是，或許父親是想更好地襯托出一種過年的氛圍、一種春天的氣息、一種對新年的展望，我們家的每一扇門上，父親都要貼上對聯(lián)，而且還不是“拿來主義”照春聯(lián)書上抄上一番，這些對聯(lián)全是父親親自作出。每每此時，父親總沉默不語、眉頭緊皺，要不了一會兒，一副還算對仗工整的對聯(lián)就從父親嘴里誕生，但有時父親并不是很滿意，字斟句酌，修修改改。到我讀初中時候，父親也會征求我的意見，我便和父親探討、分析，甚至為用哪一個詞更合適而爭論。很多時候，父親也會采納我對一些詞句的修改，能被挑剔的父親保留下我的修改意見，那時候的我，心里真的比吃了蜜還甜。待所有的對聯(lián)都寫好后，年夜飯已端上了桌，一家人圍桌而坐，把酒話祝福。團圓飯吃到一半時，就有叔叔伯伯們來拜年了，其時的父親，臉上洋溢著爽朗的笑容，父親是開心的、是幸福的，哪怕他再苦再累，哪怕他心里有千斤重擔壓著......

時代發(fā)展日新月異，人們生活水平蒸蒸日上，物質的大幅度改變，快捷、便利的條件，讓人很輕易就滿足了多年前做夢也不敢想象的愿望，只要兜里有錢，什么東西都能很快買到。過年，不再是小孩子們翹首期盼的日子。不知從何時起，市面上流行一種現(xiàn)成的對聯(lián)，有簡易的，也有燙金的，煞是好看，但內容上除了千篇一律的“大好河山一片紅”、“春光明媚無限好”，就不再有其它。隊里外出經(jīng)商和務工的人逐漸多了起來，每到過年，都會在市場上買回對聯(lián)。漸漸地，來我家讓父親寫對聯(lián)的人也慢慢減少，直到近些年，基本已沒有人再讓父親寫對聯(lián)了。但無論別人來或不來，父親一直保持著給自家寫對聯(lián)的習慣，也許父親是覺得，只有親自寫了對聯(lián)，才算有過年的味道；也或許父親是覺得，只有自己作出來的對聯(lián)，才能更好地表達情感。

如今，在孩提時代那么急切地盼望過年的我們，已經(jīng)四十不惑，壓力、忙碌、浮躁、急功近利、攀比以及充裕的物質條件，讓我們越來越感受不到過年的味道。我們已童趣散盡，落滿鉛塵，而在我眼里象山一樣的父親，真的也老了。但盡管韶華逝去，生活變遷，父親卻始終保持著一份農村人的質樸，依然初衷不改，在每一個年里，都要以這種寫對聯(lián)的方式，用筆墨和紅紙，涂抹出濃濃的年味。

懷念，與父親寫對聯(lián)的歲月......

后記：今日回娘家，看見父親寫的對聯(lián)了，盡管父親去年摔傷留下后遺癥及剛做過小手術，寫毛筆字已不再如以前利索，但我依然欣慰于父親的愿望能得以實現(xiàn)，特拍下幾張照片以作留念！